《不過,我應該還有資格作夢吧》

被夜雨洗刷過的城市,粗糙的紅土跑道殘留著一灘灘的積水,倒映著明亮的都市夜空。三月中旬,春風吹拂在臉龐,身上繡著「B」組的跑者們,已如螞蟻般聚集到起跑點,每個人都目不轉睛地望著前方的跑道,空氣頓時沉靜了下來。我低下頭,盯著長滿繭的雙手、輕輕撫著手臂上的疤痕,顫抖的小腿不斷提醒著時間的飛逝;緊湊的呼吸帶著沉重的節奏,這,是四十八個月以來,第一次站在起跑點。

「碰」的一聲,隨著鳴槍響起,紅色的電子碼表開始計時 — 我與自己的賽跑也開始了。

剛踩過起跑點,刺眼的大燈一時閃瞎了我的雙眼,那一瞬間,彷彿回到了四年前,當我躺在體育館的地板上時,那如白晝的強光也像此刻一樣,直直射向我的眼睛。

在四年前的籃球訓練營,一個失神摔倒後,我仰躺在體育館的木頭地板上,望著教練們從籃球場的另外一端奔馳而來,臉上帶有凝重的憂色。當時,我還不瞭解教練們為何要如此緊張,畢竟當下只是左手有些疼痛,應該不至於受什麼重傷。但隨著天花板緩慢的旋轉、人影逐漸混亂,我的胃開始翻騰,彷彿有股熱氣在體內竄流。在發黑的視線中,我的眼神轉移到變形的右手,橈骨正下方的手臂突起,像是積木般整塊位移。

此刻,我感受到雙手開始灼熱起來。

有如森林大火一般,火焰瞬間擴散開來,深深的灼熱感正散佈到我的每一條神經,每一塊骨頭、每一吋肌肉,直至心臟底部,我的理智慢慢崩壞,意識也被疼痛佔領。漸漸地,我無法判別,手,真的在燃燒嗎?還是一切的疼痛只是我的想像?

我,暈了過去。不知過了多久,在朦朧的視線下,隱約的警笛聲中,我被送往醫院的急救病房。

歷經三次手術,因骨折而變形的手,才終於回復成正常的模樣。只不過,手上多了條五公分長的開刀痕。右手打著笨重的石膏,堅固的模型奪走手臂彎曲的自由,左手則是插著兩支鐵製銀色骨釘,硬生生的穿插在手臂內夾住斷裂的骨頭。天真的我以為開刀後,一切的痛苦就結束了,但在康復的道路上,復健的魔鬼卻在另一端等候我多時。

踩過水坑,清澈的聲響將我帶回此刻的馬拉松,可能是第六次跨過起跑線,呼吸開始變得急促,小腿感到痠軟,身體也進入了所謂的疲倦期。原本起跑時還因輕快的腳步而感到放鬆,卻沒想到痛苦才剛剛開始。力竭、接近癱瘓的肺默默的哀嚎,而路邊綠油油且柔軟的草皮,彷彿呼喚我停下腳步過去休息。

斷手的六個月後,迎來了拆石膏的那天。坐在物理治療室的板凳上,無神的望著空白的牆壁,心懷解放的期待也抑制不了因害怕而抖動的雙手。隨著醫生一圈一圈的解開繃帶、割開淺藍色的石膏,久違的皮膚也露出了蒼白顏色,然而,眼前駭人的景象卻令人作嘔。看著骨瘦如柴的手臂,細纖、脆弱,早已認不出原本的形狀 — 那真的是我的手嗎?處理完右手,左手的悲劇也才剛開始。隨著醫生一吋吋地拔出鋼釘,鮮紅的血液如湧泉般噴出。壓住傷口十多分鐘,換了二十幾片棉片後,方才止住血。直到這時我才認真思考 — 被摧殘的雙手,究竟要多久才能復原?

一次又一次的循著環形跑道奔跑,心靈失去了時間感。一位看似與我年紀相近的男中生從身旁穿過,在超越我的那一剎那,我的眼角餘光看見了他的眼睛,那充滿傲慢、鄙視與不屑的眼神,在這四年中不知看過了幾次。

復健的四年裡,沒有運動、沒有健身;忘記了在草原上奔跑的感覺是什麼?忘記了被汗水洗淨的感覺又是什麼?就連游泳課也只是在岸上划手,看著其他同學們自在的跳進泳池,沈浸於水的懷抱;體育課則是在場邊觀望,看著其他同學們雀躍的向上跳躍,如同在空中飛翔。四年前,我還跑在朋友前面,因班級第一飛毛腿的稱號而沾沾自喜;現在,我卻只能跟在別人後頭,在人生馬拉松中被孤獨地拋棄。

因受傷而不能運動,對於這樣的事實我從來沒有公開抱怨過,但每當同學挺著背站在面前,用俯視的角度看著我時,他們臉上的微笑與伴隨而來的嘲弄聲似乎在嘗試挑戰我忍耐的底線。

突然,我被口水嗆到,抽離的意識又回到了腳下的跑道。我的身體左右搖擺,大腿的肌肉也在伸張中感到疲憊,憤怒、怨恨、無能為力的恐懼不斷徘徊著。使勁地讓自己的呼吸保持流暢,視線卻再度黑化。我拚了命地在心底喊著加油,奮力維持速度的同時,側腹卻苦苦哀求著我停下來。不久後,我癱軟在地,放棄了掙扎。跪在跑道的正中央,低著頭看著模糊的地板,內心深處傳來某個聲音對著我說,是該放棄了吧?

連五公里都跑不完,我是該放棄了吧?曾經追求過的美夢,是該放棄了吧?就像七彩繽粉的雲朵,也會被強風吹散,而在浩闊的藍天中消失。眼神閃閃發亮的希望,也隨著龜裂的骨頭,逐漸粉碎。黯淡的光芒迎來恐懼,因為殘酷的事實,衍生而出的膽怯,在無形之中迴盪、圍繞。我重重的跌入疑惑的泥沼之中,茫然地在黑暗中徘徊,猛然回首時,才發現身邊只剩下自己,那個被遺忘的飛毛腿。

淚水從眼角緩緩流下,滴在顫抖的手背上,還好有汗水掩蓋了這不爭氣的眼淚,以免自己被他人笑話。抬起頭往前看時,我彷彿看見了四年前受傷以前的自己,仍然無所畏懼的朝著前方的跑道奔馳,在身後留下一道光輝。不願被過去的自己拋棄在後,我還是站了起來,在急促的換氣中,失去了呼吸的節奏,如同失去靈魂般的想要握住眼前的殘影。

擁抱冠軍獎盃的夢,我想追逐的春風,逐漸離我而去。就算重新來過,我還能回到從前,拿回以前的光采和封號嗎?不想面對的是自己內心的恐懼,我怕自己跑得越來越慢,最後被別人拋棄。我怕自己比不上人,這無能為力的哀傷,我,說不出口。

我不想受傷。

我不想重新來過。

我更不想放棄。

虛弱的雙手撐起了身體,力竭的雙腿再度向終點跑去。

我的確很害怕,害怕落後,更害怕受傷。就算現在起步追,也很有可能失敗;旺盛的求好心切火花,最終可能會燒到自己。但我不甘願做最後一名,更不甘願被現實與教條嚇傻而畏縮。我抬頭望向天上如棉花般蓬鬆的白雲,霧化的水氣裡,又有隱藏著多少可能性?與其看著雲朵隨風而逝,我更想如天氣學家一樣,去探索背後隱藏的無數可能。

腳步逐漸加快,心肺也變得難受,彷彿被石板擠壓一樣,縮得愈來愈緊。但我不想停。不想再停了。

就算是青少年最後一次的熱情,高中最後一次的夢想,也無所謂了。

我,想跑馬拉松。

我又回到了起跑線,電子碼表上顯示著「20:21」,離配速的二十五分鐘還有四分多鐘,數一數,我也只剩兩圈,800公尺了。

就算跑馬拉松對於高中生而言,是個艱難的夢想,我,就是要超越「高中生」,實現自己的理想。「有志者事竟成」不再是冠冕堂皇的大道理,而是我想實踐對自己的承諾。

堅持著、忍著,即使心臟彷彿即將停止,大腿彷彿被魔爪攫住,肌肉彷彿被撕裂著,我冒著再度受傷的風險,不顧一切的向前。刺眼的路燈打著強烈、灼熱的光芒、強勁的逆風似乎隨時都能將我吹倒、一切都像是惡靈般的阻止我前進。然而,遠方傳來那微乎其微的加油聲,催促著我向前,不允許我停下腳步。

堅持過了轉彎,剩下不到一百公尺,「ㄆㄧㄚˋ」的一聲,我竟然踩進水坑、更扭傷了腳踝、差點摔進旁邊的草皮。可是我不想放棄,更不願意再等四年,我強行忍住了如斷裂般的疼痛,使勁向前跑。

明明終點就在眼前,我卻使不上力,逐漸慢下來。失去知覺的小腿,似乎沒了重量,既輕盈,卻也空虛無力。「24:50」,剩下十秒鐘,剩下十公尺。即使會受傷、會失敗,但我拖著疲憊的身體,咬緊牙關的朝向終點。

我用剩餘的意志,讓肺吸滿了空氣,奮力的向終點直線衝刺。

要我放棄的聲音,被我拋諸腦後,我需要的,是聆聽自己的心。

我曾經只是個斷手的男孩,活在斷裂的事實。

不過,我還有資格作夢吧?

因為現在,我還想奔再跑。

— 星河星 島崎 7/25/202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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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河星 島崎

想當作家的宅男高中生。因為喜歡虐新作,目標是寫出能讓人掉眼淚的小說故事。目前還在修行中,但會努力堅持下去。